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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札记:阮籍,陈伯君(校注)《阮籍集校注》

佳城郁郁:

2016-05-17 读毕


按小杜集札记的前例,诗和文的札记本来应该分开来做的,因为嗣宗存文量不多所以并作一次了(尽管这两部分仍然是分两次写的)。今存嗣宗集远非完璧,但无论诗还是文都能见出嗣宗的个人风格,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嗣宗赋为诗名所掩,他的在赋上的造诣并不逊于同时名家。嗣宗的遣词用句有一定的倾向,在赋中的表现和诗中是类似的。或者说,他的诗和赋是一体的,从诗中能见到赋的影子,赋中能见到诗的片段。
嗣宗赋中的一些句子,无论是字面还是内蕴都较为含糊难测,而通观整篇,总体的含义不难把握,这点和《咏怀》是类似的。或许他并没有刻意含混其词(若刻意避嫌,更应含混的是整篇的指向),而是他的文风本身如此,如山岚袅袅,似无实有。

《东平赋》和《亢父赋》是相当少见的描摹恶景的赋作(我没有细考,可能是现存最早大篇幅描写恶景的作品),恶景不同于荒景,荒景如鲍明远《芜城赋》,伤怀凄怆居多,情感较清澄,而恶景则倾向于抑郁,情感较深埋。嗣宗的情绪多郁积,以水为喻,他的情感并都能激起澜潮,喷薄而出,他的情感始终像深幽的寒潭,即便水下有再大波动,也难以察辨。
文学和实际人生需要有距离,如果嗣宗在这两篇赋中写得极逼真,反而是一种失败,因为人们看见恶景都会掩鼻而去的。而如果写得太干净,太澄澈,又没有达成描写恶景这一目的。所以描写恶景比美景要难很多,而嗣宗成功了。《亢父赋》可以看作是《东平赋》的前半部分,全篇核心就在描写恶景上,而《东平赋》在这个基础上发展了言志抒情的部分,真正完成了这个题材。无论是哪篇,都成功地写出了风土的险恶。
《东平赋》确实是用汉大赋的方式展开的,但他在写景完毕后从散体切进骚体,言志抒情的篇幅并不少于前面的铺陈,他似乎有意地控制了这个比例,使得整篇赋的重心不倾入写景部分(尽管这篇赋给人留下最深印象的部分还是写景)。自从扬子云指出长卿赋的劝百讽一的问题后,后世的赋家似乎都在探索解决这一问题的方法(如班孟坚《两都赋》以《东都赋》作为颂的载体,避免了之前大量铺写掩盖了颂德语)。关于言志部分反应的内容,束莉女史《阮籍任东平相考——兼论两晋『仕贵遗务』之风的形成》已详,不赘述。

《首阳山赋》对夷齐持否定态度,他在赋中表现的观点比这篇赋本身要重要。束莉女史《名与身孰亲?——从『贱名贵生』观解读阮籍《首阳山赋》》在这一点上有很精确的论述,同样不赘言。如此文所说,嗣宗在齐王芳废黜事件上的表现殊为可疑,无论他是有意参与,还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卷入(如张奂诛窦武),他始终没有在这件事上全身。他的价值观正如赋中表现的一样,他否定夷齐的作为,但他自己呢,他能否肯定自己的作为呢,他显然也没能肯定,这种情绪也是《咏怀》的主轴之一。
另外,《首阳山赋》李善注引有佚句,赋文文意完整,似乎没有缺损,这个佚句不知道原来应该在哪里?记得嵇叔夜《琴赋》也有佚句,同样《琴赋》是文意完整且《文选》的录入应无删节,这些佚句的情况都很费解。

《清思赋》的展开与当时流行的《闲情赋》体系不合,但还是受到了《闲情赋》体系很大影响。开篇即表明「形之可见,非色之美」,奠定了这篇赋玄远的风格。虽然在写法上受到了《闲情赋》体系很大影响,但风格上仍有着相当的不同,《清思赋》并无《闲情赋》体系的艳的倾向,正如赋名体现的,这篇赋的风格是「清」与玄远。
篇中写佳人的部分,有意无意地朦胧了佳人的具体形象,他笔下的佳人,尽管是理想的现实化,但仍留有相当大的抽象感。他写与佳人的离合,似有似无,似真似假,迷离难测,通过这种几不可见的描写,他开篇点出的「形之可见,非色之美」似乎就表现出来了。这些描写,不仅是在避免文字的艳化,还令整体的气氛有近乎仙道的玄远。一言以蔽之,《清思赋》是以《远游》的笔调,写《闲情赋》的内容。
说到《远游》,《清思赋》和《东平赋》都插入了一定篇幅的游仙内容,游仙是嗣宗诗赋中不可避免的一个主题。这两篇赋中的游仙并没有太大新意,核心仍是《远游》的第一韵:「悲时俗之迫阨兮,愿轻举而远游。」他没有通篇作游仙文字的打算,而是在赋的尾声部分插入游仙内容,似乎可以认为这个部分是他的自我疏导。游仙的描写和他的风格也很相合,他的赋气氛玄远,清而简,加上游仙并不会被仙道特有的风格干扰。

陈伯君先生在校理时特地标出《艺文类聚》征引时的节录情况,从《猕猴赋》在《艺文类聚》中的删节似乎能在一定程度上看出《艺文类聚》的删节原则。此篇末尾部分较为费解:「庶君子之嘉惠,设奇视以尽心。且须臾以永日,焉逸豫而自矜。斯伏死于堂下,长灭没乎形神。」依陈伯君先生之解,此篇为曹爽败亡而发,则此处「且须臾以永日,焉逸豫而自矜」。有解释「斯」为「否则」义的,不敢肯定,我没有见过「斯」的这种用法。这一段我的理解是说猕猴整日战战兢兢,最终也无法脱离作为万物的命运,只得死于堂下,自比的含义应该比较多。

《鸠赋》文字平平,无甚奇处。只是最后一韵有点引人注目:「嗟薄贱之可悼,岂有忘于须臾。」薄贱的鸠子轻易被杀,可能给他留下了一定的印象,这篇赋似乎有种自戒的意味。

《为郑冲劝晋王笺》笔力劲直,不愧是名篇。文多拟荀攸《劝进魏公》,而清省远过之。至于文末用巢由典的真意难以确定,劝进魏王的文字并没有使用这类典故。而刘琨《劝进表》则反用此典故:「愿陛下存舜禹至公之情,狭由巢抗矫之节;以社稷为务,不以小行为先;以黔首为忧,不以克让为事;上尉宗庙乃顾之怀,下释普天倾首之勤。」嗣宗以隐语讽谕是有可能的。
《辞蒋太尉辟命奏记》题下有两篇,前者入《选》,后者文中有「桓文」一类的字句,或许应该是另一篇失题文。入《选》的一篇依旧清劲。嗣宗这两篇公文都相当简练,甚至给人惜字如金之感,然而他确实把应该说的内容都说了,笔力之干练精到令人拍案。这两篇表现出来的风格和他的诗赋不同,这两篇的文字铿锵有力,毫不含糊,尤其是他的收笔,果断爽快到一个难以置信的地步。这样的文字确实是不可多得的好文。

《答伏义书》文后附有伏义《与阮籍书》,伏义原书写得也不坏,《大人先生传》中大人先生收到的书信差不多就是这篇的扩写。至于嗣宗的答书,完全无视了原书,丝毫不屑于论辩,他似乎认为根本没有和对方说理的意义,回信基本是对伏义眼界狭小的鄙薄,较之嵇叔夜《与山巨源绝交书》更为傲慢放荡。这样的答信某种程度上也是奇文。

《乐论》大概是早期作品,较《礼记·乐记》并无多少阐发,《达庄论》虽然不是早期作品但同样无甚阐发。他的论好在文字清雅,读起来有一定的文学美,议论本身平平。另外,《达庄论》可以看出他对《庄子》的精通,我之前说的无甚阐发不是说他的学识不厚,相反,他确实深入到《庄子》中,只是他解释的内容都是《庄子》书中已有且不隐晦的,而无郭象一般的发挥罢了。纵横宇内,而不能超然于区外。如果他注书,大概是很忠于原书的阐释本吧。顺带一提,他的诗赋中有一些出处不明的典故,或许来自《庄子》的佚篇?

《大人先生传》用赋体展开,但篇章结构却比他的任何一篇赋都要奇。在这篇传中,他毫无保留地展现出了他身为一流赋家的手笔。骚体句和非骚体句、散体和骈体的自由切换,自然地插入三言、五言、七言诗(并且这些诗作本身都很好,尤其是五言和七言),在这些切换和插入中,他发挥了各种句式和文体的优势。同时他并没有忘记这是一篇传记,用了一定的叙事衔接,而这些叙事本身也有玄远之质。这篇和他的两篇公文正好相反,后者代表他的清简,而前者代表他的华丽,而无论是何种风格,他的文章有一股贯穿终始的气力,表里俱佳,足以傲然一代。
他的说理没有多少奇处,但如果是用这种飘逸惊绝的文字,他的说理就显得极有渲染力。这篇的千折百回与华彩中蕴含的超然之气,无疑开创了一个新的境界。他在这篇中突破了《远游》以来的游仙结构,他减少了对游仙的实写(如上下周游),而转入描绘更加纯粹更加淳一的道的境界。他凭他深厚的哲学修养和文字功底,把本身难以捉摸的道家至境铺写于纸上,化虚为实;他写出的实体又不是僵死的说理文字,他又为之加上了玄远悠扬的气韵,化实为虚。虚实交融,变化莫测。
尽管《东平赋》和《清思赋》不失为优秀的赋作,但在我看来,代表他赋作最高水平的是这篇《大人先生传》。


四言《咏怀诗》十三首,陈伯君先生仅注三首,似未见另十首。然而陈先生使用了黄节注本,黄节于十三首均有注,或许陈先生只见到了黄节五言《咏怀诗》注本?
四言《咏怀诗》十三首的真伪争议先不论,若出自嗣宗手笔,那创作时间应当相当早。《其一》云:
「于赫帝朝,伊衡作辅。
才非允文,器非经武。
适彼沅湘,托分渔父。
优哉游哉,爰居爰处。」

语中并无讽刺,所表现的情感也只是因位卑不得志而产生的对仕途的灰心而已。
四言诗易庄重,也易板滞,而这组四言诗和建安时期的四言诗都有语句清丽的特点。或许这种变化是受到了五言诗的影响,也或许是他们所写的题材不需要刻意表现四言的庄重古雅。他的这组四言诗发挥了这种清丽的特点,多有佳句,情感虽然没有五言《咏怀诗》的深沉复杂,但也有其清幽的韵味,未尝不可说是一组优秀的四言诗。


五言《咏怀诗》似乎不同版本篇目顺序不同,为了避免歧义直接用开篇五字作篇名。

嗣宗《咏怀》的主旨我个人倾向于「忧生之嗟」,他叹息的是生命(从一己的生命推演开去,扩展到整体的生命意识),至于每首诗可能对应的本事,并不是那么重要。他固然会受到时事的影响,他的诗也可能反应了一些史实,然而,他并不是带着写诗谜的心态来作诗的,他不是费尽心力想方设法用隐语来表现现实,而是现实给了他一定的触动,他因着这种触动,抒写这种触动带给他的情绪变化。如果颠倒这种主次关系,必然会导致连篇附会,读诗变成解诗谜,诗之美荡然无存。最多只是推测他的某首诗是因哪件事而发(是「因」,不是「为」),而这种「因」只是一个很泛的创作契机,他的创造还是写他自己的怀抱。
嗣宗的《咏怀》,是世间在他心中的投射。有对世间纷乱的叹惋,有无路可走的痛苦,有对美好事物的爱怜,有对无可奈何之事的惆怅……他始终生活在这世间,没有离开。他用他的眼看这个世界,用他的心感受这个世界。一言以蔽之,他的诗是他的生命。
书写生命的诗,怎可以沦为一首首比附政治的诗谜?何况,一个终日怀着讥刺讽谕之心的人,又怎么会写出那样深沉的作品?他的诗中有生命,有作为诗人的从容。诗是情感,是发自心底的幽微,那个在乱世演着戏剧的人,他的情感可没有浅薄到只是忧于一时一事。

如果从诗之美的角度看,《昭明文选》的十七首可以代表这组诗的最高水平。不是说剩下的部分没有写得好的,但这十七首确实在艺术手法上优于剩余的大部分。然而这十七首并没有反应出嗣宗的全貌。正如我在白乐天诗的札记中说的,读乐天的诗集,实际上读的是乐天的人生,嗣宗的《咏怀》也如此,八十二首中反应出的感情之复杂,是十七首远远无法表现的。

「厥旨渊放,归趣难求。」这组诗难以捉摸,岂是刻意?刻意则有痕迹,能看出相当程度的比附(如李义山《有感二首》),而他的诗却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难以捉摸的不是前人想象的本事,而是他情感的复杂。这八十二首诗中甚至有自我矛盾的情感,他的心绪纠葛缠绕,无法理顺,他的诗反应出的正是这种复杂,这种纠葛,而这些复杂的根源,则是他对生命与世界的思索与忧虑。这种忧虑,即便付诸吟咏,也无以舒展。我在说他的赋的时候提到他的情感像寒潭,潭底
的翻涌,在岸边是察探不清的。读他的诗就像站在岸边凝视潭面,试图窥探这潭底究竟有几多翻涌,几多不平。

《夜中不能寐》一首,有说法认为是八十二首的领诗,以这首引发八十二首的感叹。我个人觉得他创作的时候未必有此打算(他的创作应该是更为自由的),但将之理解为领诗也未尝不可。这首也代表了这八十二首的风格倾向,「忧思独伤心」,写得既不激烈,也没有沉厚跌宕之感,但在这种看似平常的话语,又是经过了多少纠葛才从胸中吐出。他的字面平淡,甚至淡漠,字面之下的情感看似泛然,这都是潭水的表面而已。
又,如果单独把这首提出来,尽管是好诗,却没有特别的佳处(刘伶的《北芒客舍诗》便如此),而放在整个《咏怀》的组诗中,它的风格就能得到充足的体现了。

《嘉树下成蹊》一首的萧瑟感极有渲染力,随着诗句的展开,萧瑟感逐步加深。他不是在万物萧条后才兴发感叹的,而是从一开始:
「秋风吹飞藿,零落从此始。」
「从此始」三字,轻笔带出,却有万钧沉重。一切美好的事物在这一刻都成为了过去,从现在开始,就只有萧瑟败落一个结局了。于是,为了避免这样的结局,为了躲开这席卷万物的萧瑟之风,他想从时间的洪流中逃开:
「驱马舍之去,去上西山趾。
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

他抛下了一切,想要通过这种方式远离零落与憔悴,他知道在零落与憔悴面前,任何对外物的留恋都是没有意义的,然而他的这种努力,也被他自己否定了:
「凝霜被野草,岁暮亦云已。」
这个句子也没有丝毫的雕琢,它就像闭锁天地的严冬,没有任何修饰,用最为直白地方式宣告了终结。生命无可避免地走向零落,这个过程无法逆转,只有接受现实。这首诗表现的正是有生的意识对无生的零落的拒绝与无力,岂是针对一人一国,他嗟叹的是古往今来的一切生命。

《天马出西北》,「天马」的意象难解,沈休文以为「春秋相待,若环之无端,天道常也」,庶几近之。

《平生少年时》一首中的「赵李」多有争议,我个人倾向于侠客的「赵李」,和王元礼诗「举鞭向赵李,与君方代兴」的「赵李」同义。至于陈伯君先生提到的,可以用的侠客典故有很多,为什么偏偏用这两个无甚名气的侠客为典,可能是因为当时的名气和现在的名气不同。就像现在提到仙人,想到的都是道教人物,很少有人会想到赤松王乔,而在当时赤松王乔则是赫赫有名的仙家代表。同样,在当时赵李可能是较有名气的侠客,嗣宗自然取之而已。
「娱乐未终极,白日忽蹉跎。」
「北临太行道,失路将如何。」

如果一直沉浸在快乐中,就不会体会到《嘉树下成蹊》和其他很多篇目中的生命忧患了,而体会到这种忧患,或许也是人生的(甚至不可避免的)悲剧。很难有人一点儿都没意识到「白日忽蹉跎」,无论是正视还是佯装不见,总会意识到生命不可避免的结局。而对这个结局,没有一点办法,正如荡尽家财的游子,手足无措。
当然这首诗也可能是写实,但从嗣宗经历和创作的习惯来看,这首诗更多是生命意识的体现。至于将此篇解读成讽谕的人,彼自彼也。

《炎暑惟兹夏》颇见幽微。诗人的幽微有两种:一是在他人视而不见的事物寄以诗情(如温飞卿《过分水岭》);另一种则是此种,曹子桓诗「忧来无方,人莫之知」可以诠之,并且这种可以包含有前一种。
「炎暑惟兹夏,三旬将欲移。
芳树垂绿叶,青云自逶迤。」

起句「炎暑惟兹夏」的夏天并不是令人难受的燥热,而更近于夏日午后的温馨,从他第二韵的描写就能看出,他写芳树的笔调是温柔而珍爱的。然而时间不可避免地流逝,这样温馨宁静的景色也会结束,这一美好的瞬间会被时间定格在过去。美好的事物已经失去,而他却留了下来:
「徘徊空堂上,忉怛莫我知。」
过去的美好现在只留下了「空堂」,这种惆怅,「忧来无方,人莫之知」,是只属于诗人对美好之物的珍爱。碌碌者的心中不会有任何感觉,肤浅者也不会有,唯独诗人,爱着世间美好的人,才会对这哪怕只存在了片刻的美好的消逝而惆怅。在这种惆怅中,他写下了自己的心愿:
「愿睹卒欢好,不见悲别离。」
这样的句子是多么温柔啊。归根结底,也只是希望美好的事物一直存在,不愿见到因为与美好的事物的分别而产生的悲苦罢了。
同样是表现时间与生命意识的诗作,这首和《嘉树下成蹊》截然不同。《嘉树下成蹊》中的时间是迅猛的,置身其中只觉恐惧,无时不想逃离时间带来的毁灭;而这首的情感则没有那么激烈,它是宁静的,这首中的时间固然也是毁灭者,但它像是一层雾气,渐渐朦胧起美好的一切,最终寻觅不得,不似前首中迅猛无情的摧毁。不同的时期,不同的心境,对同样的悲剧会有不同的反应,不止诗人,这两种情感对生命稍有留意的人应该都有所体会。

《灼灼西颓日》的首韵和《炎暑惟兹夏》的气氛近似,都有种温柔沉静的黯然:
「灼灼西颓日,余光照我衣。」
而第二韵则转到了《嘉树下成蹊》的萧瑟与恐惧中,其后的情感也以此为主:
「回风吹四壁,寒鸟相因依。」
时间这种对万事万物不可避的终结者固然令人恐惧,但人世间还有其他需要审慎待之的事物。除了写抽象的时间外,他还有大量反应了对人事思考的诗,我上文所说的情感之复杂与矛盾,大多体现在这些诗中。
「宁与燕雀翔,不随黄鹄飞。
黄鹄游四海,中路将安归。」

黄鹄,无论是争虚名的小人还是真想作为的志士,固然能游历于人世间,但最终却无所归,始终得不到安心。燕雀尽管没有高远的志向,但一巢之居,足以安心,这种安心是黄鹄所没有的。实际上他本人就是黄鹄,尽管和争虚名的小人不同,他确实也有着盛名。他深深认识到了虚名只会给他带来忧患,「岂为夸誉名」,也许一些世俗人确实想要,但他阮嗣宗难道想要这种东西吗?然而,他没有办法逃开,他因此整日生活在如履薄冰的环境下。「中路将安归」,大概是他的一个无解的自问吧。

《步出上东门》,王船山云:「字字有夷齐在,呼之欲出。虽然,如此评唱,犹恐阮公笑人。」的确,只是对照文本比附夷齐事迹,得不到嗣宗的本意,何况有《首阳山赋》表明了嗣宗对夷齐态度的复杂,以嗣宗比夷齐之忠大概已经偏离了正道。如《首阳山赋》中表现的,他不认可夷齐的做法,然而他自己呢?夷齐至少至死坚定了自己的做法,「求仁得仁」,他们没有迷惘,而嗣宗却不知道该怎么做,他只感到弥漫在身边的冷意,他找不到答案(哪怕是夷齐那样的「错误」答案)。
「良辰在何许,凝霜沾衣襟。」
所以这首诗中只有萧瑟而已,他在迷茫中无可奈何地感受着这种萧瑟。
另外,末韵的「游」一作「由」,「游」字太炼,似乎不合他惯来的不事雕琢,我觉得「由」更合适。

《北里多奇舞》,黄季刚先生云:「奇舞、微音,世之所用解忧者也,而片刻暂欢,未足排终身之积惨。必有王乔之寿,邓林之游,然后至乐不乏于身,大患不婴其虑矣。」得之。北里奇舞,濮上微音,何尝不是解忧妙方,世俗子正是这么做的:
「捷径从狭路,僶俛趋荒淫。」
每个人都想从痛苦中解脱出来,「僶俛」一词下得好,比起享乐,更多的是努力地,甚至竭尽全力地逃离痛苦。而对嗣宗来说,这些却无法解脱他的痛苦,他对生命的意识远远深于世俗之人。他意识到为了逃离有限的生命带来的痛苦,只有永生一途。他的诗中一而再再而三地颂叹游仙之美正是为此,他在这首诗中已经把他渴望游仙的原因写得清清楚楚了:
「独有延年术,可以慰我心。」

《昔日繁华子》的情感是《炎暑惟兹夏》结句的发展,这首诗纯粹愿望着美好事物不要终结。安陵、龙阳,本身便是美少年,又与君王有着美好的情谊,这双重的美好,如果一直延续下去该多好:
「愿为双飞鸟,比翼共翱翔。
丹青著明誓,永世不相忘。」

推而演之,如果一切美好的事物都能延续下去,那一定是最大的幸福之景吧。他的这首诗笔调温柔,因为这是他的希望,是他心中尚没有被现实的冷酷摧毁的温柔。曹魏皇室与司马氏的关系当然在这个范围内,如果司马氏尽心辅佐或许也是一件美事,但将这首诗死死限在这种一时一事的解读未免是对诗的损害。

《登高临四野》:
「感慨怀辛酸,怨毒常苦多。
李公悲东门,苏子狭三河。
求仁自得仁,岂复叹咨嗟。」

这段主旨多有争议,我的理解是:辛酸与怨毒始终难以消减,即便是赫赫如李斯、苏秦一样的人物,也有着他们的嗟叹与痛苦。「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先不论李斯和苏秦所求的是不是「仁」,事实上他们并没有得到他们想得到的东西,他们追求的岂是这样的下场?从「李公」和「苏子」的称呼上就能看出,嗣宗并没有鄙视他们,反而觉得他们是值得尊敬的。然而就是这样取得了在他人看来几乎无法取得的成就的人,到了最后,无论是从他人的角度还是从他们自己的角度,都没有得到真正想要的东西。如果他们真的得到了想要的东西,他们就不会悲叹了。而从另一个角度说,连他们都没有得到,那对其他人来说,「感慨怀辛酸,怨毒常苦多」也不奇怪了吧。

《开秋肇凉气》一篇有点像《夜中不能寐》,但更像曹子桓《杂诗(漫漫秋夜长)》,不过这首写彻夜不寐较为含蓄:
「晨鸡鸣高树,命驾起旋归。」
正是忧思一夜的表现,彻夜不寐,苦苦思虑,在清晨到来的时候才得出「命驾起旋归」的结论。
「多言焉所告,繁辞将诉谁。」
为何彻夜忧思?因为这份心绪无人可解。这不是世无知己的问题,而是生命层面的问题,每个人的人生始终是每个人自己的,无论知己再怎么亲密,也无法倾诉那些问题。然而他的回答又如何?「命驾起旋归」,该归去何处,他没有说,也说不出。

《昔年十四五》:
「开轩临四野,登高望所思。
丘墓蔽山冈,万代同一时。
千秋万岁后,荣名安所之。」

《十九首》之《青青陵上柏》《驱车上东门》都有生命短暂的表现,也都暗含了贤愚同归的意思。嗣宗深谙老庄之意,他岂不知道贤愚同归的命运?在这首诗里他就说:
「乃悟羡门子,噭噭今自嗤。」
似乎他已经看开了,但结合其他诗,他难道放下了吗?他有一定的儒学修养,最重要的,他的性格始终无法彻底接受贤愚同归的结局。不然,他为什么反复说着游仙?他根本不想那么轻易地,一事无成地死去。然而活着又什么都做不到,找不到正确答案,他只好拿贤愚同归作为开解自己的工具。多矛盾,又多无可奈何。只读这一首只能看到他的开解而已,实际上远远没有这么简单。
顺带一提,他的《咏怀》有很大程度上承接了《十九首》,但他的情感之复杂,之深沉,要更进《十九首》一步。如果说《十九首》是最基础最广泛的生命意识,那他的《咏怀》就大幅度深化了这种生命意识的表现。

《徘徊蓬池上》,何义门据「是时鹑火中」一句推测时间,指出这首的本事是齐王芳被废的事件。然而如果排除先入为主的阮嗣宗魏室忠臣的观念,他在该事件中的立场是很模糊的。
不过,我并不否认嗣宗诗可能有本事,这首和《湛湛长江水》,都可能有具体的事件。但我在上文已经说过,他的诗是现实在他内心的投射,而不是对现实的追摹。从诗中读出本事,把司马氏批判一番,赞颂几句阮嗣宗忠臣,就够了吗,就算读了一首诗吗?远远不够吧。

《独坐空堂上》,黄季刚先生云:「居则忽若有亡,出则无所与适,登高远望,忧思弥繁,所以思亲友之晤言,感离群之已久也。」甚是。

《夏后乘灵舆》,这首不理解,不妄言。嗣宗常用夏后、夸父(邓林)二典,也不清楚他在这两个典故上的倾向有什么含义。这篇有点《清思赋》的感觉,但还是摸不清指归。
此首最后用西王母典,《危冠切浮云》亦有西王母,或许可以从这个典故作为突破口有所发现。

《拔剑临白刃》一首的意思似乎有断裂,「称我三江旁」以上和「飞泉流玉山」都有独立的且较明显的意思,但这两个部分合起来就费解了。

《朝登洪坡颠》从字面上看似乎没有明确的褒贬,如果按郭注《逍遥游》的意思(我自己的理解也如此),大鹏和斥鷃并没有优劣之差,各适其性而已。嗣宗既深于此道,他的青白眼又表现出强烈的物我之意,这篇从末句看来可能还是有一定的物我之心(对俗小的鄙夷),但总得来说还是很克制的,不像其他篇目那样明确。

《若木耀西海》一篇近乎游仙,游仙和咏怀的结合,似开郭景纯《游仙诗》的先河。他带有游仙语的诗还有很多,就在这里一并说了。游仙是两种愿望的集合,一是长生,二是出尘,缺一不可。将游仙理解为出尘似乎有点片面了,如果他只是想远离尘世,他还有很多合适的典故可以用,不必执着于游仙一点,而他对游仙的执着是很明显的。长生是对时间带来的萧瑟的反抗,而出尘则是对人事纷纭的回答,上文说过的他的两种痛苦(分别可以《嘉树下成蹊》与《灼灼西颓日》为例),通过游仙一并回答了。但他又是清醒的,他知道具体的修仙法大抵虚妄,所以他的诗赋中很少有对仙境的具体的实化的描写,他着力描写的是游仙之境(长生与出尘)的美好,对他来说,这或许是最美好也最虚幻的空想了。

《一日复一夕》:
「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
直接点破人世的忧患,多少忧苦焦虑,全在此句。这句可以概括八十二首中很大一部分抒写人世忧虑的作品了。

《炎光延万里》:
「视彼庄周子,荣枯何足赖。
捐身弃中野,乌鸢作患害。
岂若雄杰士,功名从此大。」

从「视彼庄周子」一句,似乎是对「雄杰士」的否定,但立刻又写到庄周死后的「患害」——尽管庄周本人不在意,但嗣宗似乎在意——生前的「雄杰士」可能没有庄周自在,但死后「雄杰士」却有「功名从此大」,比起徒遭乌鸢啃噬的庄周,何啻天壤。所以这里似乎转折了两次,从肯定到否定最后又肯定,他或许想用老庄思想说服自己,但正如上文所说,他始终接受不了贤愚同归的结局。无论是接受不了贤愚同归,还是嗟叹时间的流逝,从中能深深感受到他对自己生命的珍爱,他想要实现自己的生命的价值(自我实现),他终究放弃不了对自我的爱(自我实现的只求)。

《壮士何慷慨》,这首和《炎光延万里》一样,都是对壮士的肯定,但这首比起《炎光延万里》的二次转折更无矛盾,这种对功名的肯定与追求也是嗣宗的一部分。

《鸿鹄相随飞》:
「鸿鹄相随飞,随飞适荒裔。」
「岂与乡曲士,携手共言誓。」

他不愿与俗人同处,这不意味着他彻底断绝人事,相反,他有强烈的对知己的追求。他在其他诗中也有对亲友知交的深深思念,这首也如此,希望能和知交一同超脱尘外。如果只是敷衍道家语自解的话,不用说「相随飞」的,他在这里写的乃是他自己的心愿。

《俦物终始殊》:
「荧荧桃李花,成蹊将夭伤。」
「自非凌风树,憔悴乌有常。」

这四句似乎是后悔自己的盛名,自己并非能承受这般盛名的人。嗣宗处境,屈子《惜诵》中的句子可以概括一部分:
「欲高飞而远集兮,君罔谓汝何之。
欲横奔而失路兮,盖坚志而不忍。」

顺带一提,我很喜欢黄季刚先生解读嗣宗诗的方法,唯独觉得可以商榷的是,季刚先生纯用道家思想解嗣宗诗,而我以为嗣宗的诗中表现的道家思想并不纯粹,有很多来自于他自己的情感而不符于甚至矛盾于道家思想的部分。

《夸谈快愤懑》:
「一餐度万世,千岁再浮沉。
谁云玉石同,泪下不可禁。」

从「一餐度万世」看,这里是用广的时间角度来看待人事,也就是以万物同归玉石俱灭的思想来安慰自己。但若如此,「泪下不可禁」就不可解了。而且「谁云玉石同」,似乎是说玉石不同,玉石不同的话那一定是玉长存而石湮没,更难理解为何泪下了。或许他是自比于石(因为自己并无功绩),认为自己的一生将会如石作粉般消散在历史中,为此而伤感吧。若如此,他的贤愚同尽的思想或许又可以成为一种安慰,安慰自己即便取得不了功绩也没关系。

《惊风振四野》:
「床帷为谁设,几杖为谁扶。
虽非明君子,岂闇桑与榆。」

「虽非明君子」应该是自指,尽管自己并非达道者,但也知道人有寿限,人命不可恃。之后的部分如其他篇目,对群俗的鄙弃与游仙语。

《危冠切浮云》,同样的,只看这首诗,情感表达并不复杂:
「细故何足虑,高度跨一世。」
「岂与蓬户士,弹琴诵言誓。」

但联系一下他在《灼灼西颓日》表明的「宁与燕雀翔」就会发现他的情感是相当矛盾的。情感之矛盾上文已详,不赘述。

《河上有丈人》:
「朝生衢路旁,夕瘗横术隅。」
「鉴兹二三者,愤懑从此舒。」

这样的句子在他的诗中是相当少见的,他在这里明确表示他诗中屡屡言及的富贵不长是泄愤意味。顺带一提,他从广的时间角度看事情有两种情况:一是对世俗富贵的鄙夷(或许还有这里所说的愤懑),时间无情而平等,加上人世的纷纭,现在富贵的人随时都可能失势;二是贤愚同归,这点上文已详。对于前者他是没有矛盾的,他对世俗富贵者完全是看不起的,但对后者有所矛盾,然而,一旦站在广的时间角度看,不可能只有第一点而没有第二点,他写的时候可能只写一点,但实际上两种情况在他心中造成的不同情感都是存在的,这也是矛盾之因。

《多虑令志散》,短短六句,道尽平生心愿。

《平昼整衣冠》,黯然。有人认为是哀悼嵇康,也可以通,但我更倾向认为这首表现的和《炎暑惟兹夏》是一致的,只是这首把《炎暑惟兹夏》中的美好事物坐实到美好的人(知交)上。

《王子十五年》:
「轻荡易恍惚,飘飖弃其身。
飞飞鸣且翔,挥翼且酸辛。」

黄季刚先生云:「飘飖恍惚,竟与死去何异。」殆得之。嗣宗的心绪委实复杂,即便在游仙这个愿望上,也还是存在一定的矛盾与痛苦,这首正是其表现。

《有悲则有情》,极道忘情之意,亦写不达之志愿。

《木槿荣丘墓》:
「生命几何时,慷慨各努力。」
这个句子大概不是对朝生夕死者的讽刺。从长生者(仙人,亦或《逍遥游》中列举的彭祖、冥灵)的角度看,人的一生不过是朝生夕死。不敢确定这首的意指,但我想理解为对生命(无论长短)的认同与赞许。

《修涂驰轩车》:
「亲昵怀反侧,骨肉还相仇。」
嗣宗诗中对人事的忧患有两种,一是对「工言子」的谗言的忧患,这里则是另一种,更甚一步的,对「亲昵」「骨肉」背叛的忧患。前者尚能理解,他的确处在那样的环境中。但后者,对亲交怀有一定的戒备不是不能理解,的确有这样的史实,但他在诗中不止一次提到亲交或许会背叛自己则显得有点过于谨慎了。现存史料似乎没有他被亲交背叛的记载,那他这种表现,或许是他「至慎」的由来吧。他在诗中像是一遍又一遍地警戒自己,亲交也是会背叛的,人是不可信的,在他那如履薄冰的生存环境下,他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确保自己的安全。这样的人生实在太痛苦了。

《猗欤上世士》:
「宁子岂不类,扬歌谁肯殉。」
「扬」一作「杨」,我认为这两句都是写宁子,所以不取「杨」字。按我的理解,这句应该是以宁子自比:难道我不是像宁子一样的贤士吗,但我像他一样悲歌有谁肯像齐桓公一样接引呢?

《昔有神仙士》,直言求仙不得的痛苦,上面已经说过,他是清醒的,他知道求仙是不可行的所以并没有对修仙的实际描写(当然他也没有那么做)。这也是他矛盾造成的痛苦的一种,他一边想要逃避现实(求仙),一边又清楚地认识到求仙的不可行。

《林中有奇鸟》,似乎是悼念嵇叔夜的诗,然而感情并不激切。不是因为他对叔夜的感情不深,而是,如一开始所说,他的情感是深潭,或许在作这首诗的时候他内心有极度的翻涌,但他不得不克制下来了,连诗中也是这样的克制。即便无法测得他内心的痛苦究竟如何,这首诗还是能读出那种感觉的。沈休文《怀旧诗》近此。


以上基本是对读书时随手记下的感想的整理,在整理的时候加上了一定的总结,但还是很零碎。比如说嗣宗的矛盾,究竟有哪些矛盾,又如,嗣宗每首诗表达了怎样的情感,诗与诗之间的情感又有怎样的共通和矛盾,可惜这些都没有时间一一整理了。想要说的大略如上了,虽然零碎而繁絮,但就目前自己读嗣宗的感想,应该没有太大的遗失了。

最后,嗣宗的矛盾或多或少在每个人的身上都有体现,尽管我们的生存环境远不如他痛苦,我们的痛苦或许也不如他深,但他写下的这些矛盾与痛苦,是可以确确实实感受到的。


2016-0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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